黃庭堅"松風閣詩"略考 @ 書法之美

習"松風閣"帖半年, 計畫寫100通, 今天寫到第62通.

偶看蔣勲先生為文釋此詩，真是胡亂撩掰，錯誤百出。。。一嘆。

原文照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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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书法 黄庭坚

文/蒋勋

了解中国的艺术，尤其是宋代以后的艺术，最关键的一把钥匙是宋代的书法。文人画运动经过苏轼这些人的提倡，强调以书入画，强调用胸襟和意境来画画，后来很多画家不是从工匠行业出来，反而是从写诗写字的文人里面走出来，所以宋代的书法非常重要。

宋代四大书法家苏、黄、米、蔡，黄庭坚排名第二，他一辈子把苏东坡尊为老师，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另外三个是秦观、晁补之、张耒。苏东坡落难的时候，黄庭坚永远在支持他。上次我们讲了苏轼《寒食帖》，黄庭坚在帖子后面题了跋尾，体现了苏黄二人亦师亦友的情谊。今天我们来看黄庭坚的《松风阁诗帖》。

《松风阁诗帖》是黄庭坚1012年写的，他1015年去世，所以这个帖子是他晚年写的。写这个诗帖的前一年，也就是1011年，苏东坡去世了，所以黄山谷在帖子里也提到了这个事。

当时黄庭坚遭难被下放到了湖北武昌，他跟几个朋友游玩，后来晚上玩得很晚，看到一个名为松风阁的阁楼，就住了下来。晚上睡觉爬起来，觉得有很多心事很多感慨，想念他的朋友，就磨墨写下了这个《松风阁》。当时佣人都睡着了，没有人替他磨墨，他就自己磨了一点墨用淡墨写，然后用的是旅行当中随身携带的鸡毛笔。在宋朝，文人们觉得写字并不一定要这么讲究工具，心境对的时候书法自然就出来了。

“依山筑阁见平川”，这个松风阁盖在半山腰，所以可以看到外面一片的平川，就是一条大河流过去。“夜阑箕斗插屋椽”第二句的气派很大，“阑”就是过了午夜了，深夜了，“箕斗”是天上的星辰，北斗七星，“椽”是古代的屋檐，一条条的木头架起来的，他躺在那里睡觉的时候看到屋檐底下全部是一片灿烂的漫天的繁星，这是非常文人的一种生活。

“我来名之意适然”，说我来这里心情开阔，我觉得我自己舒服的不得了。其实这个时候是他落难下放的时候，可是他要告诉朋友说“我来名之意适然”，人生有很多别人的陷害、人生有很多的困顿跟不如意，可是你自己走到山水里你要有一个处理自己心境的办法。宋朝的山水画跟宋朝的书法都告诉你说人生必须找到在困境里面自己的释然。

“老松魁梧数百年”，看到外面有一棵老松树，长的这么挺拔，数百年的老树这么伟大，这里他有一点在讲自己，因为他下面讲到“斧斤所赦”，斧头竟然没有砍掉这棵树去做房子，斧头赦免了这棵树。“今参天”你今天才能够长到这么高，所以他有一点意思是说我也是一棵老松，虽然被打击、被陷害，可是幸好还没杀掉我，杀掉我就没有我了，我今天也不能看到这么美的繁星。

我们看任何一个字，比如说“屋”这一撇下来的时候，常常有人形容说一个毛笔在纸上拉拖过去的时候它里面有一种力道，像打太极，刚柔并济，又像山上的藤蔓好几百年才长出来的一种有劲的力量。字的线条有粗有细，其中有扭动，你可以感觉到他的的顽强，他的生命在对抗什么东西。

“风鸣娲皇五十弦”，这一句比较难懂。风吹松叶发出鸣叫的声音，“娲皇”是女娲，中国古代神话里造人的女神。他的意思是说松树已经老到好像女娲一样。古代有一种乐器叫“瑟”，它有五十根弦。风一吹起来这棵老松像五十根弦在演奏，是一种静听松风的感觉。

“洗耳不须菩萨泉”，菩萨泉是武昌樊口最有名的泉水，他们都用它来煮茶。“洗耳”是一个典故，古代有个人不想做官，可皇帝偏偏要他去，他说“官”这个字听起来太脏了，我要用泉水把耳朵洗干净，更好玩的是泉水下游有一头牛，喝了一口泉水之后居然死掉了，说明这泉水有多脏，可见古代人多么痛恨政治。黄庭坚说“洗耳不须菩萨泉”，是说我即使没有菩萨泉的泉水，耳朵也是干净的，我不会受你们这些政客的蛊惑。

“嘉二三子甚好贤”，这里因为他写错了，古代的诗人写诗的时候写的太快就把下一个字先写了，就变成“嘉三二子甚好贤”，所以在旁边勾了一个像“乙”这个字表示颠倒的意思。古代的书法家对他自己的作品其实很随意，因为这只是他心境的一个表达。这句话是说今天和我一起玩的这些朋友都不错，读书好礼，不是乱七八糟的人，“甚好贤”这三个字好像很平淡，但在一个乱世里能有几个朋友可以谈谈书、谈谈人生的理想却是不容易的。

“力贫买酒醉此筵”，他们这些文人整天读书，大概没什么钱很穷，可是知道黄庭坚来了，还敢招待他这么一个政治犯，愿意买酒好好招待他吃了一顿好饭，所以黄庭坚说我要感谢这些朋友。

“夜雨鸣廊到晓悬”，他喝醉了酒睡在庙里，夜晚听到在下雨，整个走廊外面都是哗啦啦的雨声，一直到早上破晓时分，雨滴还没停，还悬在那里滴滴答答。这七个字非常漂亮。这个夜晚黄庭坚其实没有睡着觉，他感谢他的这些朋友招待他，也在怀念他分散各地的落难的朋友。夜雨在他眼中不是喧哗的噪音，而是一个美丽的声音。

我们看到“夜”这个字，一横的部分变成挑上去，接下来这一撇很漂亮，拉了一个长线条过来，所以这个字就被分割成两部分，变成一个斜的切角线，有点像一个菱形的感觉。而最后的这一笔捺划是很快速的拉出去的，所以又是一个潇洒的线，两根潇洒的线连接在一起构成一个像金字塔的结构，所以“夜”字是极其漂亮的。黄庭坚用了很多的长线条使他的字有一种向八面出锋的感觉，一种放射性的感觉，那个时候字就变得很潇洒，而不是被压缩的感觉、不是被约束的感觉。

“相看不归卧僧毡”，夜晚下雨了，所以大家就没有回家，几个好朋友就是彼此聊天，你看我我看你。“卧僧毡”就是住在庙里了。“毡”是出家人的粗牦牛毛织出来的毯子，所以他就随便拿了一个毯子睡了，这里面也传达了一个意思就是自在。

“泉枯石燥复潺湲”，写景其实是写心境。黄庭坚这个时候刚刚落难，生死未卜，他说泉水干枯了，石头没有光辉，“泉枯石燥”指的是他自己的处境。可是笔锋一转“复”，表示我又开始活过来了。“潺湲”就是水流的声音，冬天的时候泉水会干枯，可是不要忘记春天会再来。他其实在告诉大家不要在困境的时候太过悲观，生命永远寄望说可以“复潺湲”，还可以活过来。

“山川光辉为我妍”，今天看到这么美的山，这么美的河流，它们是为我这么艳丽的。“为我”这两个字了不起。这里面传达的是一种心胸，一种气度，大自然这么美是因为我活着，所以我不能够不美，自己不能够太差劲。

“野僧早饥不能饘”，因为旱灾收成不好，所以非常饥荒，连出家人都吃不饱。这里面也透露出政治的不好，民不聊生。黄庭坚他们这些人其实有一种对苍生的关怀，很痛恨这个官僚系统怎么把人民生活搞成这个样子。这是慈悲心。这里有一个错字，“旱”写成了“早”，所以他就点了三笔说这个字错了。

“晓见寒溪有炊烟”，可是他又告诉大家说，我很高兴今天早上破晓的时候看到寒溪（寒溪是武昌西北边的一条河），远远的寒溪那边穷人家升起了炊烟。

这个时候他开始怀念他的朋友苏东坡，“东坡道人已沉泉”，因为苏东坡在前一年死掉了。“沉泉”，已经沉到九泉之下，所以他说我最好的朋友，我人生里面最向往的一个师长已经死了。

另一个朋友是张耒，“张侯何时到眼前”，听说张耒要来看我，什么时候会来到我的面前，其实有一点孤独。落难了然后死的死、贬的贬，所以都没有办法在一起，他非常难过，心情很坏。

“钓台惊涛可昼眠”，钓台是武昌旁边的一个钓鱼台。他说这个钓鱼台底下那个江浪涛声这么巨大，可我仍然可以白天睡觉。这里面“惊涛”寓意着陷害，可是我不管你，我白天可以好好的安眠，因为我问心无愧。

“怡亭看篆蛟龙缠”，怡亭在武昌的一个岛上，据说怡亭上面有唐朝李阳冰写的篆字。他就白天睡在那里，看那个篆字像龙蛇在缠斗一样。

“安得此身脱拘挛”，最后说我什么时候我这个身体才能够脱掉这些拘束。

“舟载诸友长周旋”，我可以有一个小船带着我所有这些好朋友，我们可以好好的谈谈诗，可以过一点平静的日子，可以好好的周旋。这是宋代文人最了不得的心境，看山看水摆脱掉所有人事上的纠缠，在最落难最困顿的时候，永远不放弃对山水对美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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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 第一個嚴重錯誤是這個:
"当时佣人都睡着了，没有人替他磨墨，他就自己磨了一点墨用淡墨写，然后用的是旅行当中随身携带的鸡毛笔。在宋朝，文人们觉得写字并不一定要这么讲究工具，心境对的时候书法自然就出来了。"

蔣先生是看到卷後第一跋, 向冰的跋, 才這樣說的, 但這是千年以來的大錯誤! 黃庭堅不是用淡墨, 是因為他用的魚子羅紋砑花紙是熟紙, 熟紙較不受墨, 墨色淡處是寫到砑花的花紋處, 不識者謂之淡墨, 其實在台北故宮看過真跡的人, 應該不難發現, 他的字, 黑到發亮, 曖曖內含光, 怎會是淡墨? 黃庭堅一生, 對筆, 對紙, 非常講究, 連貶到廣西宜州時, 與友人書信還常提到造紙工具與方法等. 蔣先生隨口說說 "写字并不一定要这么讲究工具，心境对的时候书法自然就出来了", 山谷有知, 一定氣到從墳裏跑出來罵人.

其它的小錯誤:

2. "他的意思是说松树已经老到好像女娲一样。"

媧皇，女媧，是中國的音樂女神，相傳笙、壎、瑟。。。等樂器，就是女媧創造發明的。黃庭堅用典多高明，松濤風泉如瑟(媧皇所製的樂器)鳴，怎麼會說這些老松跟女媧一樣"老"呢? 蔣老師不知道女孩子最討厭人家說她"老"嗎? 把枝虯皮皺的巍峨蒼松，拿來與漂亮女神互訓為"老"，殊為不倫也。

3. 夜雨鳴廊到曉懸，相看不歸臥僧氊。"僧氊"泛指粗毛毯，不必然要如蔣先生所說，須到佛寺投宿才有"僧氊"可用。(我練字用"軍毯"當墊布，總不能說我在軍中吧?) 黃庭堅跟二、三好友喝了酒後，當晚應該是夜宿松風閣，清晨才看到懸著的雨珠。

4. 松風閣詩，美學大師説這是黃庭堅在貶謫途中，逆境突圍，奮鬥向上的詩。其實不然。這是黃庭堅在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崇寧元年(1102)年，起復，寓鄂州(武昌、武漢)等退休(本來朝廷要升他官，他因病推辭，乞放安徽)時所做。山谷剛出峽(之前是被貶到四川重慶、宜賓)之後，生了一場大病，後來為了身體健康，開始吃葷，也不再戒酒，從此人生開始有了色彩，有了希望。在我讀來，此詩閒適自在，不做艱辛苦吟，就像陶淵明來到桃花源，彷彿若有光。

5. “我來名之意適然”，是説我(黃庭堅)心情很愉快地(意適然)把這件事說出來、寫成詩。不是"说我来这里心情开阔，我觉得我自己舒服的不得了。。。"(美學大師語)，也不是"我來把這座樓 "取名" 為松風閣。。。"(網美)。古人記事，詩之、賦之、歌之、詠之、記之，都可概括用"名之"。我來名之意適然，所以這首松風閣詩的基調，就是很適然，很自在，很愉快。(醉翁亭記 "名之者誰? 太守自謂也." 裏的 "名之" , 也不是說是由歐陽修把亭子 "取名" 為醉翁亭的, (要不然就直說 "名之者誰? 太守也." 就好了), 而是: 既然叫醉翁亭, 請問這位"醉翁"指的是誰啊? ㄚ就太守我啊. 我歐陽修自稱醉翁. 同理, 松風閣詩的 "名之", 也不光指"取名"為松風閣, 而是述之, 記之, 詩之.)

覺得黃庭堅松風閣詩最後四句很切合目前初老的心境。久經世事，驚濤駭浪亦如煙波平湖。身雖如篆腳拘攣，心何時可以解放而得自由? (怡亭看篆，不是焚香看篆煙，是看李陽冰傳世的唯一原刻石刻，"怡亭銘序"，計22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