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景仰 龔先生的才學 


適有幾位格友提到汪中老師  在此文裏有述及


文章很好


借花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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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日期:20080124
書法與我 題字/文 龔鵬程






 淡江大學畢業後,我隨申慶壁、白惇仁老師在學校秘書處工作,負責文墨。除了一般文稿外,尚有兩事與書法有關,一是檢點收存學校所藏之書畫,一是幫校長處理紅白喜事及相關題署。





 學校乃于右老、張居正諸先生所創,故近代名流墨蹟頗多。我得著這個機緣,負責檢藏,飽飫盛饌,獲益匪淺。而寫碑榜、題石、勒銘、書喜幛、製挽聯、顏挽額、贈詞、賜名,都由白老師擔任,他忙不過來,才找我協助。所以我看他寫字的機會最多,得到的好處更是難以言罄。



 白師乃白香山之後,故以「香山後人」為名。書學顏魯公,結體扁而短,用筆凝而厚。榜書甚見功力。但由我飛揚跳脫的個性來看,微惜其板滯,因為他總是寫得太矜肅。可是他隨意打的草稿,卻因心閒手縱,便於端莊之中雜流麗之致,神妙無方,更勝於錢南園之行書。而白師於此,初不甚愛惜;得意處,乃在自負得魯公之中鋒。




 然中鋒之說,人言言殊,而學魯公者,亦人人不同。何子貞懸臂藏鋒,高執其筆,用龍眼法。趙撝叔執筆較低,用鳳眼法,且起筆用搭鋒順下,不以折鋒逆著,故號稱中鋒而實若偏鋒側媚者。兩家均學顏字,而即已迥異若此,趙氏且謂何氏視彼如仇。足證魯公中鋒之法,邈焉難蹤。白師亦用鳳眼法,字勢不能馳聳,長鋒而下時便須極緩極慢,使管正毫聚,歸於中鋒。有時一筆帶下,至末尾處,墨勢已竭,乃在底下往上逆點一筆以盡其鋒。曾經有一次,他疾筆直下,收鋒躊躇,捧毫而立,對我嘆道:「這一筆,老夫費力十年矣!」令我渾身打了一個冷顫。藝事之難,成如容易卻艱辛,誰知道那一筆一畫,要耗費人多少心血呢?



 時我尚在師大博士班就學,兼課薪資微薄,友人林明峪亦正浪跡江湖。兩人窮極無聊,竟打起書法營生的主意。但並非自己去賣字,而是慫恿老師們鬻字,由我們來經紀。



 我們調查了一下市場,裱畫店做進出口字畫批售者,量甚大而質甚低劣,俗不可耐;建築裝潢業又還沒想到如何與文化藝術結合。因此若專門經紀十幾位書家,不唯可以占有極大之市場,對生活文化之提升也當有極大的幫助。有些裝潢,例如隔牆、屏風、壁紙,亦均可利用古代書法名跡來處理。這類構想與計畫,去找王仁鈞、白惇仁老師來談,他們也都樂意配合,害我差點成了一名商人。惜乎後來因故未能實踐此議,徒為昔年學書歷程添了些回憶而已。



 那些年,我觀摩書法較多的對象,除了白老師以外,便是汪中雨盦師。汪師早歲為廣文書局題簽,字均帶隸意,頗多方筆。但在教我們時,已近米芾之氣貌。而從容雅度,神態秀潤,實與米翁「刷字」不同。小字歷落如花樹因風,僅用毫尖著紙。大字則厚重而美,左右較開。隸近何子貞一路,篆書卻不常作。我常拿他的字和于大成老師的字來對照,二公均學米,而氣味、用筆、結體往往不同。汪先生有詩人之情韻,于先生乃才子氣調。米芾之字本不易學,觀二師所學,能悟得許多法門。汪先生來往筆札相與者甚多,我常會在他那兒見到劉太希、臺靜農、江兆申諸先生的字。我愛劉先生的瀟灑、喜歡臺公之虯曲、也佩服江先生的精嚴。江先生由歐體變化出來的行書,充分利用異體與側勢,予人許多啟發。臺先生隸主石門頌,行書本之倪元璐,自成體貌,亦令人玩繹無盡。



 我碩士論文《孔穎達周易正義研究》,封面是自己題的。臺先生來考,一眼就看出我曾學寫過他的字。那時我喜歡摹習諸家字勢,遂亦以此自喜。但張眉叔師不贊成我如此,他覺得我筆墨不切實,用一點聰明在寫那些一波三折,可以驚俗目而不足以言書法。我由此乃思及何子貞論包世臣語。彼謂包氏不符「橫平豎直」四字,故學北碑未能得髓。但何氏書每一筆都不平不直,怎麼自詡為能平直呢?可見這是要筆直而勢動。不能在點畫上擺弄波折以做出姿態來。這個體認,對我的幫助是極大的。但北碑我終究未能好好學。因性不耐煩,「逆入平出」之法又與少時寫慣了的筆性差異極大,所以練來練去,總不成樣。也寫不出什麼名堂。成為書法家,根本無此奢想,故亦逐漸越練越少了。當然,寫字一道,若不那麼嚴肅,一定要成為什麼書法家藝術家,而只是玩玩,那也是挺好玩的。在淡江時,白老師故世、申老師退休,王樾來接任秘書,我跟他便常出去坐茶館泡咖啡店。當時金華街新開一家忘塵軒茶館,全用木屋型式。我們去喝茶喝得熟了,不免也會對其裝潢提些意見。店主人馮健生能製木、作陶、紮紙燈,其妻俞氏能皮雕、臘染等。於是我們便玩了起來。或在陶杯上作字,上釉脫蠟;或以釉書陶瓶陶盤陶甕;或寫燈籠;或把字雕在皮上、染在布上、刻在竹上、鑿在木板上,不求藝精,但喜得趣,玩起來好不熱鬧。王仁鈞老師有時也一同來玩。他寫過好大一塊布,上書李白〈將進酒〉,整片掛在牆上,頗令坐臥其下飲酒者醺醺然。



 另有友人林耀南亦能刻木石。我跟王樾有時同去茗談。一年除夕,在他家度歲,我與王樾聊天,他奏刀,為我刻「雲起樓」齋室匾。用一種浮雕的方法,把用筆提頓之處表現出來,而非通常所見的鑿刻方式。此法乃彼所創,迄今亦尚未見他人用過。



 善刻者,還有陳宏勉。但宏勉藝能尤多,篆印之外,書畫雕塑俱精,遊行臺靜農歇腳庵、李嘉有紅並樓等處,又頗收羅字書古物奇石精印。我常去他那兒玩,看石頭、看印材、看他篆刻、看他寫字作畫。我去嘉義辦南華大學時,也請他寫了幾幅字,或作匾,或製為楹聯,也是很好玩的。



 玩須有玩興,且須有與生活攪和的熱情。攪和不會成為藝術,但能使生活藝術化,不再刻板、不再緊張、不再裝腔作勢。寫字寫著玩,也即因此而得孔子所說「游於藝」之趣,而少了點俗氣匠氣。故其價值亦不容抹殺。只不過,如此以寫字為戲,徒然顯示了我在書法藝術創作上終究已無指望,所以僅能成為一名業餘的玩票者而已。



 失敗的創作者,畢竟曾嘗甘苦,有點書寫的經驗,故也才可以語冰說劍。因此我雖不甚寫字,此後卻開始討論了不少書法的藝術問題。 東坡詩曾云:「我雖不善書,曉書莫若我,若能知其意,嘗謂不學可。」我不敢如此誇口,但論書也不免膽大妄為。例如我做《周易正義》的研究,一次見雜誌中有日本人論孔穎達碑的文章,就譯了寄去《中央日報》刊載。于大成先生看了還頗為稱許,以為我甚通日文。其實我日文一字不識,文章是依我對孔穎達及唐代書法之理解「意譯」出來的。後來故鄉出版社編了一大冊《書道之旅》,請某先生日譯。某先生日文當然極好,但出版社送來讓我審閱時,我卻立刻發現了一些錯誤。並非我日文更精,我完全不曉得他翻譯得對不對,是據我對書法及書法史之了解看出來的。此後論書,亦均秉此自信自負,做了不少判斷語。客觀來說,未必有足夠的證據。但依理懸斷,想係如此。在事實上,大概也不至於太離譜。



 這些文章,後來輯成《書藝叢談》一書,台灣出版後,大陸山東畫報社又出了個增補本,期間還得過一些獎。那裡面,有些是別人不太能談的題目,如論道教與書法的關係、論書法與武學的關係;有些是大家不太願意碰的話題,如論范曾之藝事;有些是獨特異見,如評臺靜農、史紫忱諸先生之書;有些討論書道史上的大關目大著作,如論張懷瓘、康有為;有些則鉤玄闡幽,如說袁小修、傅青主。寫時因機應緣,本無體系。讀者看看或許也覺得沒什麼了不得。但即使僅僅如此,也不是容易的。



 當今論書者,老宿名家,真積力久,固多真知灼見,但胡說八道野狐禪,實亦不少。裨販知識、矜炫收藏、描摹姿貌、形容點畫、虛說風格、而修飾以掌故,便自以為可以論書;書學理論之內部理論問題,則毫無解析能力。我無此類毛病,所以也與書法界書論界不甚往來。吾學支離,但性慕獨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只有請大雅君子們多包涵些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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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師從 strong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